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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落幕风骨存

——追记安徽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何家庆

2019-11-11 来源:《中国教育报》收藏

《我走了》

何家庆

我走了

我还活着

朽而沃若

似一粒种子破胸

比一滴水珠畅想

泥土里聚集力量

空气中尚存清氧

谁怂恿我努力而为

谁把控我生命续延

我走了

无须作祭奠

无须泪挂腮两旁

无须那一纸挂墙告悼文

请忘掉我吧

泥巴或白雪

一切都回归土地

我从这土地生长……

  10月19日,合肥已进入深秋,医院楼下的树木渐黄,风吹过,落叶飘零。病房内,安徽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何家庆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气息微弱地吐出一句话:不知道今年的瓜子收成如何,瓜农收益怎么样。

  150公里之外,潜山市种植大户胡海结正在查看自家的栝楼(又称瓜蒌)种植基地,130余亩的瓜蒌长势喜人,即将成熟,整个田里透着金灿灿的光芒。他欢喜极了,在心里念叨着:何老指导培育出的瓜蒌新品种真不错,等到下个月收获了,送点给他尝尝。

  谁料,当晚噩耗传来,何家庆病逝。

  一时间,合肥、潜山、南京、绩溪、大别山区、大西南……那些他用双脚跋涉、用知识浇灌过的地方,人们在缅怀、追思。

  科研使命肩头担

  何家庆出生在安徽安庆,与共和国同岁,童年靠父亲拉板车抚养,靠着国家资助和老师同学们的接济完成了学业。

  “读着共产党的书,拿着共产党的钱,好好学习,努力向上,以求深造,成长后要成顶天立地之业,才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这是老父亲对他的殷殷叮嘱。

  这句话,被何家庆当作座右铭刻在心里。

  巍峨雄伟的大别山横贯鄂豫皖三省,是长江、淮河的分水岭,气候温和,生物资源丰富,吸引着众多国内外生物学家前来考察,也吸引着从事植物分类学和药用植物学研究与教学的何家庆,但他深知那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人迹罕至,目前的考察都是局部的,想要全面考察大别山植物资源难于登天。

  “社会抚养过我,我必须慷慨回报!”1984年3月,在万物苏醒的季节,他带着8000元钱,踏上了全面考察大别山之路。从最南沿的宿松、黄梅,北上经蕲春、浠水、太湖、潜山、安庆、桐城、舒城、岳西、英山、罗母、霍山、六安、金寨、麻城、商城、新县、固始,途经3省19县,行程12684公里,攀登千米以上山峰357座,采集植物标本3117种号近万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全面考察大别山的人,其考察报告为中央实施山区星火计划提供了依据。

  魔芋产量高、易种植、经济价值高,是脱贫致富的宝贝。从大别山回来之后,何家庆的科研重心转向了魔芋。当得知西南山区是魔芋的主产地,且有全国2/3的贫困县,1998年2月,他只身前往大西南,开始了长达305天的科技扶贫之旅,途中,他采集到我国现有27种魔芋品种中的17个,并发现了最原始的魔芋生存形态,证明世界魔芋的故乡在中国。他还先后出版了《魔芋栽培及加工技术》《魔芋栽培新技术》,翻译了《日本国魔芋的开发利用》。其中,《魔芋栽培新技术》一书是国内第一部系统研究魔芋的著作。因为科研成果突出、影响力广泛,老百姓亲切地称何家庆为“魔芋大王”。

  2010年,凝结着何家庆10年心血的《中国外来植物》出版,该书收录了1200种外来入侵植物,远远多于此前国家相关部委公布的400多种,让人们对外来入侵植物有了更加清楚的认知。

  退休之后,何家庆在长期的研究中发现栝楼有着很高的营养应用价值和市场空间,而且适应能力强,有广泛种植的推广潜力,很适合产业化发展,于是他华丽转身,潜心研究栝楼并出版了《中国栝楼》一书,获得了国家知识产权局有关栝楼的6项发明专利。

  他在《我的1998:何家庆西行日记》中写道:21世纪,科学技术将推动历史的进程,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知识分子要做的工作很多。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理当主动积极地肩负历史使命;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理当肩负起祖国的重任。

  人民教师为人民

  1990年6月,何家庆到绩溪县挂职任科技副县长,去的时候,除了满腹学问,身无长物。

  1993年9月,挂职期满,回家的时候,他收获了当地百姓送来的一面锦旗,上面写着“焦裕禄式的县长”。

  短短3年时间,他做了什么,赢得了人们的如此爱戴?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当地百姓觉得这个新来的副县长很怪,不待在办公室,没事净往山沟里钻。半年间,他步行了800公里,跑遍了23个乡,到过所有的山头,采集植物标本1536件,写出了15万字的《绩溪县野生植物资源开发》一书,还举办了首届绩溪县野生植物资源展览,把绩溪的家底给摸清了。那时候起,百姓就觉得他是干实事的。

  绩溪是江南的“丝绸之乡”,全县2/3的人从事养蚕,但因养蚕技术落后,蚕桑老化,效益不佳。何家庆选择桑茧产量低、技术差、桑茧发病率高的尚田乡做试点,走家串户,举办培训班,指导植桑养蚕。他先后31次到离县城40公里的尚田乡,走家串户,深入田间地头现场示范指导。这一年,尚田乡虽遭灾,但蚕茧产量仍增28%,增收30万元。

  魔芋具有喜湿、喜荫、耐瘠薄的特点,适合山区生长,且科技含量低,易推广,何家庆自荐担任绩溪县魔芋开发领导组组长,先后到贫困山区举办13期科技培训班,普及魔芋栽培知识。为了消除农民顾虑,他自费1000元从湖北引种,在31个点试种并进行田间指导,结果500亩魔芋全面丰收,最低产量2000公斤,最高达7000公斤,收益超过400万元,为当地百姓致富开辟了新道路。

  为什么绩溪百姓对他交口称赞?因为他通过科技扶贫拔了贫困病根,是真正为老百姓谋福祉,托起了当地人的致富梦。

  “我是人民教师,当为人民服务。”这是他去大西南前,留给女儿何禾的一封长信上的话。推进西南山区魔芋的发展,形成产业化,且考察大西南植物资源,1998年2月,他耗时305天,途经安徽、湖北、重庆、四川、浙江、湖南、广西、云南等8个省份、108个县、207个乡镇、426个村寨,行程约31600公里,沿途传授魔芋栽培、病虫害防治技术,办培训班262次,受训人数逾2万人,为57家魔芋加工企业提供技术指导。

  在湖北省鹤峰县五里乡,由于缺乏技术,百亩魔芋几乎颗粒无收,损失达20多万元。何家庆闻知此事,立即赶到基地,对气候、土壤、环境进行了两天调查,订出了8条改进措施,冒雨讲课4个多小时。乡政府感谢他:“山区少数民族希望脱贫,需要技术,何教授您为我们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们永远铭记您的这份真情!”

  在湖北省建始县官店镇,种植大户听说魔芋专家来讲课,特地赶了十几里路来听课,何家庆被他们求知若渴的眼神感动,一连讲了3个多小时不停歇。

  在重庆市酉阳县青华乡,一连几天,何家庆白天上山查看芋苗,晚上给村民上课,有一天甚至讲到天亮,村民听得津津有味,而他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发高烧。农民陈远长杀了自家唯一一只老母鸡煨汤给他补身体。临走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把孙子拉过来对何家庆说:“好人啊,你对山里人有大恩,让孩子给你磕个头吧。”人群中许多人在哭泣。

  ……

  今年7月,在安徽省潜山市一次栝楼产业调研途中,他突然晕倒在正午的烈日下,后经确诊为癌症晚期。在病床上,他拖着羸弱的身体跟以前的学生交流栝楼产业的发展,希望他们能对栝楼有更多了解,总结模式,开发出更多的资源植物,为百姓谋取更多福利。

  抠门教授“大手笔”

  一身洗得发白的涤卡中山装,一双“解放鞋”,是何家庆出行的标配。

  75岁的安徽大学沈晖教授清晰地记得初见他的情景:在教工食堂打饭,来了个怪怪的人,大概30多岁,穿着过时的蓝色涤卡中山装——而且是穿了较久,洗得掉颜色、发出近乎蔚蓝色的微光,将一个大号搪瓷盆夹在腋下,大步流星。

  “大概10年前,我们在学校食堂一顿饭吃七八块钱的时候,他还只吃一块五的饭菜。他说不能浪费。”安徽大学资环学院工会主席许仁鑫回忆。

  在何家庆居住了几十年的家中,一台32英寸的电视机很显眼。“这是前几年才买的,我们家之前的电视机是小姨家淘汰下来的。”女儿何禾解释,父亲觉得买大电视机是浪费。

  在绩溪县挂职期间,上边来了扶贫检查团,负责接待的人请示何家庆:“我们送些什么?”何家庆想了想说:“每人一包牙签。”“两毛钱一包的?”“对!”果然,检查团离开时,每人只得到一包牙签。何家庆说:“这东西既是当地土产,又很实用,大家用得上。”

  然而,就是这个看起来很“抠门”的教授,有时候却一掷千金。1991年,绩溪县遭遇洪灾。何家庆冒着生命危险,顶着狂风暴雨,四处奔波指导救灾,几次晕倒在水中。一个月的水中行走,使他染上了血吸虫病,一直未愈。但在水灾严重的荆州乡松烟塘村,他却捐出刚报销的1000元差旅费。他在留言中写道:“对于贫困山区人民生活,我有一份责任,虽没有力挽巨浪之臂,却有一颗火热的心。”

  2001年,安徽省政府奖励他10万元,他转身捐给了“春蕾计划”。要知道那时候10万元可以在合肥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但是他却说:“教师是教育人的人,不仅是教学生一些技能,还要给学生其他方面的帮助,包括物质上的帮助,当然,最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岳西县徽记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李广来清楚地记得,2018年11月,何家庆来到公司开展技术培训,为表感谢,给他包了4000元培训费,却被他一口拒绝。不仅自己不收费,他还时常告诫栝楼产业的企业老板要做良心企业,要保障瓜农利益,不能把市场风险转嫁到农民身上。

  在生命的尽头,虚弱不堪的何家庆心里想的还是别人。病床上,他提出要将眼角膜捐给山区贫困儿童,希望给孩子明亮的眼睛,让他们看到祖国的未来和民族振兴。10月24日,在他去世的第五天,两只眼角膜成功移植给来自六安与淮南的农家少年,如果恢复顺利,一个月后,两个孩子就可以重返校园,迎接崭新人生。

  曾任安徽大学校长的黄德宽感慨道:“何家庆把对物质的需求降得不能再低了……他只知奉献,没有索取。”

  斯人已逝,风骨犹存。何家庆的追悼会,简单朴素,没有挽联,只有一块电子屏幕显示着“送别何家庆教授”的背景照片,厅外挂着“满腔热血奉献科研 扶贫济困造福百姓”的横幅,音响播放着他在最后时刻写的诗:

  我走了,我还活着

  朽而沃若,似一粒种子破胸,比一滴水珠畅想

  泥土里聚集力量,空气中尚存清氧

  谁怂恿我努力而为,谁把控我生命续延

  我走了

  无须作祭奠,无须泪挂腮两旁,无须那一纸挂墙告悼文

  请忘掉我吧,泥巴或白雪,一切都回归土地,我从这土地生长……(本报记者 王志鹏 俞路石)

(责任编辑:曹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