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 高德胜
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认识到了叙事的巨大力量,担心“诗”(有节奏和韵律的叙事作品)会腐蚀青年人的心灵。如果说柏拉图主要是从负面看到了叙事的力量的话,我国先贤则更多的看到了叙事作品的积极教化作用,孔子对“诗经”的整理、孟子对尧舜故事的推崇就是明证。叙事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呢?首先,也是最根本的原因,人是叙事性存在,是通过叙事建构自我认同的。人在世生存,要与他人、世界交往,但前提是将自我建构好。弄明白自己是谁,与他人、世界的交往才是有主体的交往。人虽然在时间中存在,但人的生活有这样那样的偶然与中断,在秩序之中也有碎片,只有通过叙事才能将生活的偶然、中断、碎片连缀成一个整体,才能形成一个一致性的自我。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从叙事的角度看,也可以说“我叙事故我在”。甚至后者比前者更为根本,因为“我思”除了借助理性之外,还必须借助经验和加工、整理经验的叙事。正是因为人是叙事性存在,或者说人有叙事本性,叙事是符合人的本性需要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幼儿天生就爱听故事。第二,叙事的力量在于陪伴,通过尊重人的自主性来影响人。叙事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生活,它并不告诉你该做什么样的人、该如何生活,只讲述别人是如何做的、如何生活的。也就是说,叙事通过陪伴,在尊重听者、读者自主性的基础上,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对人进行引导。这种引导的最大优势在于不引起人的逆反与抵触。从道理上讲,告诉儿童一个人生道理是最简洁明了的,但却往往效果不佳,原因就在于这种告诉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儿童的自主,会遭到儿童无意识的抵触。第三,叙事的力量还在于其作用于人的情感。叙事作品不是用道理去提高人的认识,而是通过感情去打动人,让读者在与作品中的角色同悲共喜中接受情感的熏陶。
有如此魔力的叙事,其存在形态也在发生变化。口头叙事曾经是叙事的主导形态,在这种叙事形态下,叙事要想发挥作用,必须作用于人的记忆,有韵律、朗朗上口是基本要求。因此,在口头叙事年代,叙事作品多以叙事诗(史诗)、传说、神话、寓言、童话等易于记诵的方式流传。文字时代,叙事从口头转向文字,借助文字的超强表现力,叙事走向高度复杂、深刻、多样,小说等长篇叙事作品成了主导性的叙事形式。在文字叙事时代,叙事本身得到了“进阶”,超越了口头叙事的缺陷,获得了巨大的空间和成就。但阅读能力是一个门槛,没有阅读能力,再好的叙事都无法发挥作用。因此,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叙事,其影响力只能作用于有阅读能力的人,而广大没有阅读能力的人是无法一窥文学之堂奥的。随着教育的普及,识字率提高,能够阅读文学叙事的人越来越多,本来应该是叙事文学作品的黄金时期,但影像叙事形式的产生,又分走了极大一部分阅读者的注意力。
影像叙事与文字叙事虽然各有千秋,但在到达受众方面,影像叙事的优势是文字叙事所不具备的。首先是没有门槛,尚未进入文字世界的幼儿就可以“阅读”影像叙事,就可以“欣赏”动画片等影像叙事作品。第二,影像叙事直接以真实或虚拟的人物形象作为叙事主角,直接作用于受众的感官,让受众觉得这些形象就是生活中的伙伴、亲人、朋友。第三,影像叙事更具有建构现实的功能。文字叙事也可以建构世界,但读者要进入那个世界,必须具有想象力,自己的想象力是进入那个世界的阶梯。正是想象力这个阶梯的存在,让读者明白,这个世界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而影像叙事则不同,直接用形象来建构世界,呈现出与现实世界一样的面貌,让受众产生一种“超真实感”进而实现对现实的建构。从叙事本身来说,影像叙事不一定能够达到文字叙事所能达到的思想深邃与艺术高度,但从影响受众的角度看,影像叙事具有文字叙事所没有的直接打动人的魔力。可以说,在多媒体、多媒介时代,影像为叙事插上了新的翅膀。
叙事发展到影像叙事的新阶段,对教育和道德教育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机遇在于,道德教育可以充分利用影像叙事的优势来为自身服务,以影像叙事这一新的形式来丰富道德教育方法。在影像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学校教育依然是以文字为主导性媒介的。学校教育在媒介变革上不必过于保守,是可以积极引入新的媒介手段来丰富教育方法的。对影像叙事最理想的利用,不是专门影像作品的放映,而是将影像叙事手段与各科教学密切结合起来。以德育课为例,将影像叙事融入课堂教学,可以极大的提高教学的生动性、形象性,有时候一个两分钟的影像作品,其作用力甚至大于教师一堂课的语言说明。其他课,包括语文课、历史课、地理课,甚至是数学课、科学课,影像叙事手段都是大有用武之地。
显然,影像叙事在教学中的运用,不能只靠教师。一方面,影像叙事的生成需要技术和时间,个体教师无论是在技术能力和时间精力上都不可能达到影像叙事融入课堂教学的需要。这就要求在今后较长的一个时期内,政府和社会,尤其是教材出版专业机构要为一线教师服务,多提供可以直接用于课堂教学的影像叙事资料作品。我们国家的教材出版机构,通过出版教材获取的利润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高的,这些出版机构在获取高额利润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回馈教师和学生,为广大教师提供技术支持和影像叙事素材。政府、社会、出版机构给予教师一定的技术支持和帮助当然是权宜之计,长远之计在于通过教师培养和培训,提高教师的媒介素养,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预备,使广大教师能够熟练地将影像叙事熟练运用于课堂教学之中。当然,政府、社会、学校通力合作,充分利用已有的影像叙事作品资源,精选各种形式的影像叙事作品,有计划、有针对性的播映,自有其教育意义。
影像叙事给教育和道德教育带来的挑战也很多。对影像叙事魔力最为敏感的不是教育机构,而是商业机构。商业机构从影像叙事作品的魔力中看到了商机,他们最大限度的利用影像叙事来谋取利益、培养顾客。虽不能否定一些商业机构也制作和生产了不少优秀的、有教化意义的影像叙事作品,但要承认,商业机构也生产了不少有碍青少年健康成长的影像叙事商品。在这个问题上,学校教育是被动的、无权的,这就需要政府部门提高监管水平,区分提供给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影像叙事作品类型和渠道,严格把关为未成年人所生产的影像叙事产品的思想性和教育性。近日,教育部、中共中央宣传部联合印发的《关于加强中小学影视教育的指导意见》无疑是对这种时代呼唤的一种积极回应。当然,监管只是一个方面,引导则是另外一个方面。政府机构应该通过产业政策引导等方式引导社会机构多生产有社会责任感,对时代、对社会、对国家、对人类、对未成年人负责的高品质影像叙事作品,实现商业效益与教育效益的双丰收。在这个问题上,家长和家庭教育也有一份责任,应从小以健康的影像叙事作品建构孩子的欣赏口味,使孩子从小远离趣味低下的产品。学校教育当然也不能被动,也应在以健康积极的影像叙事作品教育学生的同时,将学生的媒介选择素养作为教育目标的构成之一,努力培养学生的媒介选择能力。